總是要從一九八六年五月九日那晚說起,北京工人體育館,國際和平年紀念演唱會。二十六歲的崔健一身邋遢,穿著長褂,揹著破吉他,褲腳一高一低地蹦上舞台,給了大家這首「一無所有」。幾分鐘後,台下觀眾的情緒沸騰。人們說,就在那個夜晚,中國搖滾樂誕生了。
身為開啟「中國搖滾樂第一人」,二十一年來,崔健只出過五張專輯,卻在華人世界有深刻的影響力。
一九八九年天安門學運,因為在廣場上唱歌支持示威學生,「一無所有」一曲幾成了學運主題曲,崔健因而被中國當局禁唱多年。但台灣樂迷對他,卻自此有了更多的認識與嚮往。
許多時候,崔健像是個「符號」。
因為提及他的創作,很多人常用「具有時代意義」、「批判精神濃厚」來評價。中國樂評人李皖曾說,「崔健很少做回顧,一直向前,他還是中國當代『一根敏感的神經』。」
回到創作本身來看,崔健倒是單純覺得,聽眾喜歡他的音樂,是因為他唱出了傷感。而那種「傷感」,是太多的自我被壓抑,被一個群體蹂躪,想不斷激活時所釋放出來的能量。
二○○五年花了一年時間完成新專輯「給你一點顏色」。在這張專輯裡,昔日帶點中國土味的搖滾不見了,大量使用電子、嘻哈元素,實驗性濃厚,不停把老歌迷丟在後面,市場反應並不熱烈。
「他從不討好任何人,就是忠於自己,」台灣樂評人馬世芳說。
今年七月,應台北縣政府主辦的貢寮國際海洋音樂祭之邀,崔健終於來到台灣,連他的媽媽都一同隨行。樂迷們在星光下等待著崔健的壓軸演出,「老崔!老崔!」的呼喊,是老搖滾們對崔健最簡單也最深摯的理解。
離台前夕,崔健接受《天下雜誌》獨家專訪。他暢談初次造訪台灣的體會,更從此延伸出他對藝術與商業、中國儒家文化,以及對所謂成功的看法。
乍看崔健的外貌,或許,真的是老了。但他內在的思想,反而隨著時間淬鍊,變得更有生命力。
工作之餘,崔健平常的生活就是聽音樂、彈吉他,書看不多,大部份的時間都在觀察。「觀察了,就會對自己有許多提問和思考,我沒有不在思考的,觀察也是無時無刻的,」帶著有顆紅星的招牌白色棉帽,一身深色勁裝的他說。
原來,崔健對生命,對所處的環境與時代,至今仍然問個不休。
以下是專訪摘要:
我從音樂中想像的台灣,和實際來台灣的體會差很多,不親自來是看不到的。在海洋音樂祭上接觸到的工作人員和歌迷朋友,感覺人很禮貌、老實。人與人之間的親和力,要比我想像中的濃厚。
兩岸交流,台灣印象
兩岸之間,過去是明星和明星之間的交流,現在應該多一點心與心的交流,就像平常握個手,臉碰臉,來個真正的擁抱。
心與心的交流,往往會產生一些交流上的磨合,而這種磨合,我更願意說,寬容的互相爭論,要比不寬容的互相禮讓更為真實。
我會發現這個問題,是從我自己身上、還有年輕人,特別是比我小很多的年輕人,他們對於台灣的了解,還是停在二十年前。
他們從流行音樂裡,產生對台灣的盲目想像,覺得台灣就是一個過著主流社會的生活方式,有好工作、好收入、好的生活環境、好的經濟結構。他們不再求對於其他事情帶來的衝擊、刺激和提問。
這樣好像把對台灣的想像與了解,在握手同時已經畫上句號,已經下一個結論。我更願意交流應該是從問號開始。先發現問題,公開表白自己的問題,真正地寬容,而不是那種禮節、禮讓性的寬容。
我最近非常仔細地在關注儒家文化對中國人幾千年精神層面的影響。我思考,真正的禮節,到底是寬容和自己一樣的,還是寬容和自己不一樣的?
若是寬容和自己一樣的,那何必要寬容?「寬容」,肯定是寬容了和自己意識不一樣的。
這是我最近從生活上,對自己思想的一種調整。加上又在這個時候來到台灣,我覺得特別有意義。我也知道,這次來台灣演唱,雖然只有短短三天,但將會是我生命和事業上一個重要的轉折點。
我要重新去做一個更深的定位和考慮,更加確認自己創作靈感的起源和基礎吧。
若從藝術和商業的關係來看,我覺得藝術像魚,商業像水。有一種說法,無商不活嘛!但養魚的人都知道,魚缸不能天天換水,成天換水,魚肯定活不了。所以我會更小心地去平衡,讓自己的創造性像魚一樣保持活力。
活水死魚,死水活魚
在我看來,大陸的商業結構,實際上是在模仿港台走的路,在大陸,曾經有很多很有生命力的魚,但因為以一個行業標準來認定「成功」,結果不由自主地成為半活半死的標本。
「活魚」在我心目當中,不是它的軀體還在抖動,而是它的活力還在運動。當一個藝術家成為標本的時候,也許老百姓喜歡,但已經變成快餐化了。這樣的標準是以「人氣」、「觀眾喜不喜歡」來決定,而不是以他的創新含量來看。
所謂「活」的東西,是來自人們身上的本質,西方保護地特好,尤其在近百年內,被激活過很多次。可是在中國,尤其在秦代以後,激活的次數很少,恐怕只停留在像工藝這類非常小的範圍。
就如同我這次去故宮,最大的震撼在於中國在精緻工藝上的發展,竟得到這樣一個明顯的傳承記錄。但你通過看到它,也同時感受到一些悲劇的存在。這個悲劇就是,這個民族有這麼高的能量、這麼驚人的技巧,卻怎麼會看不到她在人格上的精雕細刻?
也許現在很多人認為,我們沒有能力去觸及這個議題,因為我們才疏學淺,不讀書,只會寫寫詞曲,跟那些長期研究的學者難以相比。但正因為這樣,我們更應該去開口,也許在我們身上還有一些,沒有被強大文字污染的一些淨土。
也許這種東西,就是我們要透過音樂去激活它,創造出一些文字以外的重新思考。音樂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刺激,讓我們去動用身上很少用的感覺,用我們自己的方式,去組織出來的文字組合。也許就是這些組合,刺激了我的聽眾,產生了共鳴,他們會覺得有一定的原創性。
整個亞洲人接觸搖滾樂,從心裡感受到的那股反叛的力量,實際上是打了很多折扣的。換句話說,如果我們只是單單站在西方的緯度看自己的文化,那我們也看不懂。當人們逐漸認為這種「反叛」不必要的時候,自然就會覺得這種東西過時了。
我最近在反覆思考、反省的,簡單來說,就是「搖滾樂是一種商業行為」,除此之外沒有什麼意義,就是模仿西方、一種時尚而已。
但我更願意去認為,事實上搖滾樂是一種啟蒙,是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一種新的思維方式。如果沒有其他跟隨性的反應,或者讓聽眾沒有意願去跟隨的話,在我認為,充其量只是提高了知名度,提高了收入,可對於生命、精神上的享受或困惑,實際上都沒有延續性的。如果是這樣,我認為搖滾樂肯定是功利的。
換句話說,如果有人說我寫的「一無所有」是有價值的,我要說,那都是後頭人們加上來的價值。
否則在那個時代,很多人寫了歌,沒有延續性,價值就停在那裡了。就像房地產蓋得好,不是因為房子蓋得好,而是很多人想住。歌曲也一樣,你讓很多人想住進這個房子,因為你蓋起了一棟精神大廈,要讓很多人去使用它,讓這樣的信息流出去。
真正的一無所有
大家都認為,這個「一無所有」指的是物質上的東西,可我所謂真正的「一無所有」,指的是在更細膩層面上的分析沒有了。那是指真正在你心中有很多東西,像宇宙一樣豐富,可你體會不到,也不去開發它。不是有錢、有物質就好。
這樣來看,老實說,二十一年前的中國反而「什麼都有」。我願意說更反的話,假使那時的中國是一無所有,那現在我覺得可能是零無所有了,連一都沒有。
我還可以寫二無所有、三無所有,可那些東西都是物質上的。因為自己走了那麼久,你會發現黑暗與光明的關係是永遠對立的,不是一二三四有了,另外一邊就沒了。有了二,就有負二。更黑暗,也會更光明,是對立的關係。如果大家總是看物質的話,那心裡會更空虛。
另外你會發現,我從精神上常去提醒自己,從這個角度來看,社會其實是在進步的。因為我們愈多的逆反、批判,愈是能接受我批判的環境,實際上就更是開放的角色。換句話說,我們要在一個不斷進步的時代當中,去發更多牢騷,去做更多批判。
成功的意義,肯定不是數字的成功,是身體細胞、是荷爾蒙的一種綜合感應,是一種真正的享受。
這種享受,不是看存簿上數字的增長,或是賭對了,錢嘩啦啦地從天上掉下來,而是真正地去愛自己。或是曾經很不喜歡自己,而經過深刻地努力去接受自己,這才是全身細胞的綜合感應。
我覺得這個民族對這種感受,有很大的壓抑,甚至是打壓這種感受的。
你太過份了,你太驕傲了,很多一系列的東西,就在你成功之前,把你消滅掉。這種可怕的東西,也許會造成我們還沒真正意識到一些問題。就像,為什麼中國有這麼悠久的文化傳統,為什麼還是看人家的節目?聽人家的音樂?
我不想看到一些現象在大陸重複,魚愈來愈少,水愈來愈活,因為大陸很大,像大湖一樣,死水肯定有很多養分。
我不希望一個超強的、來自一個很小的口,就把所有的魚摧死。但大陸官方在配合這樣的東西,盡量殺死真正有價值、有思想的活魚,他們會在壓力和誘惑之下,自己放掉自己的問題,放掉自己激活自己的能力。
說得再殘酷一點,我們這個民族若是沒有人真正去在意保護創作者這件事,若我們只是透過消費者和銷售者之間來創造價值的話,可能會是一場很大的災難。因為消費社會,就是消費者和銷售者的關係,就是一種價格關係。
也許正因為這樣,年輕人在未來十年可能還是一樣穿著很大的褲子、跳著嘻哈,或者學西方的樣子玩搖滾。
另外,有個問題是我自己可以清楚表現出來的,就是我們最起碼應該去懷疑五千年來儒家文化帶來的束縛。
這是一個北京七十多歲的老學者黎鳴在談論的,我覺得自己沒有像他那樣的知識,但起碼也要有勇氣,非常深刻地去提問,去拋棄文化帶來的束縛。
成名不是我的初衷
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我自己做的事,自己都不清楚,會很困惑。因為過多地去把西方的東西,說得天花亂墜,也是一種矇騙,是對自己思想和文化基礎的不負責任。
也許對我們自己用的語言、生活方式,都該去懷疑。若沒有人從根本上去談這些問題,這個文化是不可能發達的,變得只能去學。我希望早早渡過這種學的過程。
在中國傳統文化裡,我不應該說孔夫子或儒道文化有什麼不好,而是應該說,一個文化裡頭,它的思考不應該只有一個節奏。
大陸的藝術家,事實上在高壓的環境下生存之後,已經喪失在誘惑裡。成名不是我的初衷,事實上應該這樣說,若說我成功,也只是這二十年來,很多人要追著我問我問題,就像現在一樣。如果說這樣叫成功,那我算成功。可經濟上、演出機會上,我沒法和很多人比。
我覺得我更希望的是,能有更多的作品。我並不是一個高產作家,但我希望自己是高產的,就是我用太多時間去思考、太琢磨了;或者說,週圍的環境還沒有到讓我什麼都不用想,但若真的變成那樣,也就不是我所說的,有思考、有創造的活魚了。
也許是因為我更願意去觀察這個社會,滋養了我身上的活力。
reading :崔健:一個文化,不該只有一個節奏 / 作者:吳昭怡、馬岳琳
source:天下雜誌 376 / 2007.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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