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ugust 07, 2007

我們的書

我們在一起以前,曾有相敬如賓、半生不熟的階段。那時我們是一起逛書店的朋友,兩個人都沉默,不善言語,唯一提起的話頭是:「這本書我有,你/妳不必買了」,原來我們早已越界,在手牽手成為戀人之前,我們的書,早先一步進行聯姻。

書籍聯姻,安‧法第曼在《一個愛書人的喜悅》的第一章首先提到。法第曼夫婦從相戀到結婚,跨越了十個年頭,熟悉的程度,到了彼此襪子可以換穿的地步。兩個愛書人因為書而結合,這是十分難得的美事。然而水可以載舟,亦可覆舟,兩個愛書人結合了,書並不一定相親,書架合併,可能就是同床異夢的開始,重複的書,該送走誰的版本?該擦拭誰在書頁上的手漬、眉批?該風蝕誰的閱讀化石?世界上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沒有兩本一模一樣的書,這樣的道理,我們都明白。

後來我們決定送走你的記憶,你的書,只因為你良好的閱讀習慣:沒有畫線(我的書爬滿了黃色的壁癌),沒有寫字(我的書龍飛鳳舞,十分熱鬧),沒有隨意寫在扉頁的讀後感(我的書時有幼稚期的狂言囈語)。你的書身家良好,清清白白送到舊書店,出嫁了。走到了這一步,我們再沒有退路,回不去了。書籍聯姻,比任何形式的結合都來得複雜,我雖不能想像沒有你,但更無法想像一但分離,書的歸屬,清官也難斷。

我們相戀之初,時常在外頭走南闖北,逛國宅、探廢墟,彷彿有用不完的精力,靜不下來。直到最近,我們終於靜下來了,並非感情開始冷卻,而是如沈從文所說:「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總也有看不完的風景,我們不急,走回室內,各據一方,燈下落坐,讀我們手上的書。

我從前也曾遇過幾個買書狂、讀書瘋子,有了書,他們再也看不到我,兩個人,讀兩本書,隔絕於兩個世界,明明坐得這麼近,卻離得那麼遠。你不同,我們兩人,讀兩本書,卻融合在一個世界。有時我們接力讀書,你睡了,我醒著,朦朧間你望見我閱讀的背影;我睡了,你醒了,我在夢中遇見你心儀的詩人、小說家,這是某種渡引嗎?我沿著夢的軌道,繞過字裏行間,來到你閱讀的小世界。莊周夢蝶,蝶夢莊周,我的夢孵出你的詩,你的夢養足我的魂。無論在一起,睡著,醒著,我們從沒停止閱讀彼此,閱讀書。

書籍聯姻,我們的書有同族,也有異族通婚。我懶惰,你勤勞,你辛苦踏破舊書店一本一本蒐來的木心,我不費吹灰之力獲得。你專情,我駁雜,我因為寫論文所培養的怪異興趣,天文讖緯醫藥神話,我將冷僻的知識回鍋熱過,說給你聽。你容許我的異端邪說進駐心房,我賞玩你舊紙堆裏披沙揀出的金,我們的書,同或異,共生相容。

你曾說過,我可以不事生產,日日讀書看碟寫字,你便心滿意足。一人不事生產,另一人則無法豁免,必得要賣力工作,你一天工作十二小時,換我一天漫遊晃蕩十二小時,十分不公平。我不曾告訴你,經過你工作地點,從外頭瞥見你焦頭爛額處理勤務,忽然一陣悲傷襲來,我們的書,滿滿一屋子的書,只有我讀,親愛的,我異常寂寞。

source : 《單向街》房慧真 / 2007.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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