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電話,你立即開車趕往九十公里外的新竹,按父母家的電鈴,傳出「Amazing Grace」(奇妙恩典)的樂音,卻無人應門,於是你掉轉車頭,直奔醫院,在急診室裡看到打電話給你的妹夫,得知母親正在進行各項檢查。過一會兒,初步檢查告一段落,醫師當場宣布住院,住進了這家開張沒幾個月的教會醫院。
舊曆春節前一個多星期,你久病孱弱的母親因為新添的病徵,醫師囑咐需照大腸鏡,檢查前一晚服用瀉藥,連上幾次廁所,元氣大傷,還沒照大腸鏡,就呈半休克狀態緊急送醫。
住進普通病房之初,你和妹妹夜宿醫院裡就近陪護,父親親自下廚,燒了家常口味的飯菜,一天三餐趁熱送到醫院,以湯匙一口口餵食結髮將近一甲子的伴侶。母親的情況漸有好轉,從台北請來了二十四小時的專業看護,替換家人稍事休息。誰知四天後病情急轉直下,於是你簽名、蓋手印,接下院方發出的病危通知單,上面明列了多種症狀和醫院的規定。即使醫師好意解說,這多少是個形式,但你依然把單子藏在口袋裡,不敢讓有高血壓宿疾的父親看到,因為他近日的血壓曾陡升超過兩百。就在母親的口鼻中插管、要送進加護病房之際,手機響起,你接聽之後,有些氣急敗壞地拒絕了教育部某單位的開會邀請。
你和妹妹與逐漸熟悉的看護結清了費用,感謝她這幾天的協助,就把母親的用品送到加護病房。自動門關上,你們和母親從此隔著一道門,只有每天兩次的半小時家屬探訪時間,你和家人(包括特地從巴黎回國的小妹)才獲准進入探望──每次不得超過兩人,依規定穿上粉紅色隔離衣,探病前、後以清潔劑徹底洗手,在SARS疫情蔓延聲中,還試過各式各樣的口罩,唯恐把病菌帶進加護病房。
「媽,現在的心跳九十,血壓一百三/六十,呼吸二十,血氧濃度百分之百,情況穩定,請安心靜養。」天天,你挨在母親耳邊大聲唸出生理監視器上的數據和體溫。每項數據隨著母親的身體狀況時時改變,父親的心情與血壓隨著母親的病情起起落落,也牽動著子女的心緒。母親先是由於不能進食,插了鼻胃管;不能完全自行呼吸,接了呼吸器;後來腎臟無法排除尿液和尿毒,不得不每週三次借助透析機器(你和妹妹事先上網查詢相關資訊,為了擔心「洗腎」這個字眼造成母親的心理負擔,你們選擇使用中性的醫學術語「血液透析」)。
這樣過了幾個星期,醫師說口中的管子插太久,容易引起感染,建議進行氣切,將呼吸器直接接到喉嚨。「要在喉嚨上切一道口子」,這讓你馬上想到小時候殺雞割喉的情景。這種事怎能發生在母親身上?!於是你又上網查中英文資料,透過同事諮詢其他醫師的意見,與家人再三商量,然後心情忐忑地簽名、蓋手印,開車回到台北的辦公室時,右手大拇指上依然沾著血紅的印泥。
三天、五天、十天、三十天、六十天、七十八天……,你發現了一個換算方式,可以簡易地算出母親待在加護病房的天數。回想大年除夕,你陪同心焦身疲、感染風寒、高燒逾四十度的父親赴醫院急診,打退燒針並吊點滴。春節期間,家家戶戶團聚,你卻往返於家和醫院之間,有時一天多達四次。外面鞭炮喧天,歡聲笑語,你們卻是年夜飯桌獨少一人,無心過年。你深切體驗到什麼叫「點滴在心頭」,什麼叫「幾家歡樂幾家愁」。
你慶幸在自己的安排下,主動表達皈依意願的父母在兩個月前終於完成了心願。但你更發現了自己的笨拙──不但手腳笨拙,不知如何利用有限的探病時間好好照料母親的容顏與肢體,而且嘴巴笨拙,不知如何適切表達關懷之情,提供相關資訊,減輕不能言語的母親的憂煩。
你發覺自己不知如何向皈依不久的母親訴說這一切的老苦與病苦,因為由健康的你口裡向苦痛中的母親訴說這些,非但顯現不出同體大悲的感受,甚至怕是隔靴搔癢。
你擔心要母親念佛會引發不必要的聯想,所以勸她只要可能的話就念觀音菩薩,因為你曾戲稱先前每日早晚在觀音像前合掌祈禱的母親和觀音菩薩之間有條熱線,甚至還好奇問過母親都在祈禱些什麼。於是你勸慰母親,念觀音菩薩聖號可以集中心念,累積功德資糧,並因著祂循聲救苦的悲願與法力脫離苦難。
你頓時知道對你來說人生最重要的是什麼。你回到人生的基本面,加加減減,重排優先順序,有如考選擇題沒有把握時,把最不適切的項目逐一刪除:開會、演講、審查、評論、研究所課程、行政職務……,你婉拒了這一生中最重要的國際學術會議││雖然你知道對身兼這位文學與文化評論大師的研究者、評論者、訪談者、第一本專書中譯者的你而言,有機會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這位大師和全世界相關學者面前宣讀論文是畢生難得的機會。
你放慢腳步,重新思考,把有限的時間、心力、體力留給最重要的事──尤其把校訂聖嚴師父《禪的智慧》的譯文當成第一優先。你提醒自己,為了家人也為了自己,你必須勉力維持身心健康。於是,你注意營養,盡量放鬆身心,閱讀靈修文章,每天開車在高速公路時聆聽錄音帶和CD,特別是聖嚴師父的開示……,這一切都是為了面對這場嚴峻而且不定期的考驗。
你無意中在愛因斯坦給友人的信裡讀到:「我知道看著自己的母親在死亡邊緣掙扎,卻束手無策是什麼滋味。這種痛苦沒有任何的慰藉,我們都必須經歷這一段,因為它是人生的一部分。」乍讀到這段文字即刻引發你的共鳴,但在謄錄時你發現自己依然相信會有某些慰藉──而你也力求藉由它們轉化甚至昇華這個前所未有的壓力。
於是,你把臥床、插管的母親看成示現老苦與病苦的菩薩,尤其是看到她先前以顫危危的手寫下的「苦」字,你領會到能平順、專注於自己的專長領域其實是多大的福分,你把因為眼前的情境所引發的煩惱與障礙當成自己要開始補修的學分,你把以往重重包裹住的自我一層層剝開,看能否如剝洋蔥般,到最終其實空無所有,希望藉此來破除讀書人根深柢固的知識障和我執……
於是你知道,你的人生功課才真正開始……
Source : 原載於二○○三年七月《人生》雜誌二三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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